瓷魂 文/薛陆成 认识孙小毛是偶然的。闲来无事,上网浏览新闻,看到焦作晚报公众号发的一篇文章,写一个叫孙小毛的年轻人,因为喜欢陶瓷而苦心钻研,十几年如一日,手艺精进,却一直没有成名,父母为了支持他,卖掉沁阳老家的房子,举家搬迁到焦作马村区毛寨村。十几年来,妻子一个人上班维持家庭开支,母亲无业,父亲把退休工资全部投入他的创作中。截至目前,作品一件没有卖出去,全家累计投入百万之巨。网上有一张孙小毛的照片,黝黑微胖的脸庞极尽沧桑,目光沉稳而坚定,一束长发扎于脑后,看了让人既敬佩又心疼。由此我心里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想要认识他的想法。
周六休息,我和朋友去参加了一个读书会。十一点结束出来,我和朋友聊起了这篇报道。朋友也感触地说:“走吧,去见见他。”我说:“十一点了,咱先吃饭吧,吃过饭去。”我们找了一家路边小饭店,一人吃了一碗面,吃过饭出来,我开车带着朋友向毛寨驶去。到了毛寨,把车停在村口,下车询问,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没有听说村里还有这样一个人。我又打开微信,翻出那篇文章,让村里人看,还是没有人知道,也都说不认识这个人。正在踌躇着要不要返回时,一个摆摊的人说:“你去后边问问这家的老太太,她对村里的人和事知道的多,可能会知道这个人。”我走进路边的一户农家,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在院子和家人说话,就走过去问:“大娘好,麻烦问问,村里有个叫孙小毛的,在村里烧陶瓷,你认识不认识?”老太太迎过来几步说:“孩呀,你可是问到家了,俺村人都不认识他,就我认识他。他租的院子是俺侄女家的,在村北地里,他一家都不是俺村的,平时也不出门来村里,没有人认识他,走,我给你指指路。” 说罢,领着我走出家门,来到马路边,指着村北的一个小路口说:“看见了没有,就是前边那个小路口,往西去,到地里看见几个院子,第二个院就是。”我笑着谢到:“谢谢大娘,你也不问问我找他干啥?”老人笑着说:“找他的都是好人,不用问,坏人不找他。他这些年把家都赔完了,穷光蛋,坏人不找他。再说看你们都是好人,是去帮他的吧?”我和朋友都笑了,朋友说:“看报道挺佩服他的,想去认识认识。”老人一脸诚意地说:“能帮就帮帮他吧,难死了。”
我们谢过老人,开车拐去村北的小路,在第二个小院门口停下来。停好车,下车看见小院门口两边种着冬青树,绿油油的叶子在这个冬天萧瑟的野外格外扎眼,青砖盖成的街房,褪色的蓝铁门显得沉默,门上一个旧木板做成的门匾,刻着四个绿色的同样显得沉默的大字:“市外陶苑”,瞬间让我心里有一股沧桑而热烈的气息涌动起来。推开门喊了几声,有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从院子北边的屋里出来,问到:“找谁?”我说:“这是孙小毛的家吧?”老人脸露惊喜地迎过来说:“是,是,你们找他啥事?是他朋友?”我说:“我们不认识他,是在网上看到写他的文章,想来看看他。”老人感动地说:“谢谢,谢谢,进来吧。我是他爸爸,他不在家,我领你们去他的工作室看看。”院子东墙边种着一排竹子,青幽幽的竹叶在寒风里晃动着婆娑的身姿,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生机盎然。我们跟着老人走进院子里西边的一排砖房南头的小门,这个砖房是用普通的红砖垒成的,在外边看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坐西朝东的长砖房子。
一进门先是两间的操作间,堆放一地的瓷土和晾干的瓷坯,长木板搭成的工作台上杂乱地摆放着雕刻工具和雕刻好的半成品,还有一个正在雕刻的瓷瓶。在雕刻了一半的瓷瓶后边的工作台,有一个现在很少见,过去农村常有的陶罐,陶罐里插着几枝干枯的荷叶和一支同样干枯褐黄色的莲蓬头。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这一罐枯萎的荷叶和莲蓬头。仿佛看到一个身穿洗得灰白汉服的老人佝偻着腰伏在工作台上,手拿刻刀,聚精会神地正在雕刻台上的裸露土黄色瓷土本色的瓷瓶。朋友叫了我一声,我从幻想中回过神,跟着他们向前走。屋子中间有一个小门,进去,顺台阶拐向左侧,下去是一个低于地面一米的下沉式空间。东西两面墙上次第垒成的内嵌式龛状孔洞,每个孔洞都放有一件烧成的瓷器。杯、碗、碟各种生活用具,鱼、狗、狮子各种动物,还有瓷瓶、瓷罐、磁盘各种摆件。绿的、黄的、灰的,褐黄、亚青、深蓝、油绿,暗红,五彩缤纷,色彩斑斓。
西边顺墙根垒有一个长长的砖池,池里填满沙子,沙子上从南到北,也摆满了各种烧制好的瓷器。环顾其间,真是琳琅满目,目不暇接。走走看看,不到二十米的距离,我们看了半个小时。看到心喜的,忍不住轻轻拿起来,捧到眼前仔细揣摩,看来看去,喜不自禁,爱不释手。老人一直在前边站着,静静地看着我们,等我们走到尽头,才笑着说:“看来你们真是喜欢瓷器呀,来了很多人,就你们看得仔细了。”说罢打开屋子北头东侧的一道门,领我们进去。一个五六平方的狭小空间里,靠北墙和东墙放着展台和玻璃柜,玻璃柜里放着很多碎陶片和碎瓷片,几个稍微完整的旧陶瓷器具,一看就是很有年头的东西。展台上几个修补完整的器具,缺损的地方用石膏原样修补,新鲜的白衬托着旧物件更加沧桑和遥远。老人介绍说:“这都是小毛从南水北调的工地里捡拾来的,河道开挖时,他天天泡在工地,捡拾这些残破的陶片、瓷片,难得找到几个稍微完好的,可是吃了苦了。”靠南又有一个玻璃门,放有沙发和茶具,墙上依然是掏空的内嵌龛洞,每个龛洞里依然放有一件瓷器。老人说:“你们坐坐吧,看这么一晌,歇歇,小毛今天晚上才会回来,你们不忙就等他回来,我去给你们准备晚饭。”我意犹未尽地说:“不了,晚上我们还有事,要赶回市里,改天有空再来找他。”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告别老人出来,我们开车返回市里。一路我们都在说着各自喜欢的瓷器的样式和颜色。
又是周六,一早,我打电话给孙小毛,他说今天在家 。我开车出城,一路上脑海里还是浮现着上次看到的景象,只是注意力总是被那个陶罐里枯萎的荷叶和那一支枯萎的莲蓬头吸引。到了门口,看到穿着灰色衣服体态稍胖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门口站着。我停好车,下车走过去。他迎上来几步说:“你好,我是孙小毛。那天回来听我爸说你来找我,谢谢你。”我们走进院子,来到他的工作室。还是从南到北穿过操作间和展示间。那些琳琅满目的瓷器一路看去,在幽暗的寂静里倍感亲切,仿佛老朋友一样,闲散自由地或坐或卧,或深情或浅寐,或张扬闪亮或矜持静霭,我的目光随着呼吸扫过它们,熟悉而自然,亲切而熟络。在小屋的沙发上坐下来,小毛拿起茶几上的茶杯给我冲了一杯茶,这个茶杯很朴实,像一个小型的钵,褐红色的釉,沉默而踏实。
我拿出带来的龙井茶给他,他歉意地笑笑说:“招待不好,让你见笑了,下一杯冲你拿的茶。”我笑着回他:“来了没啥带,给你一盒茶叶,想你搞创作的应该喜欢喝茶,不一定有你的茶好喝。”坐定,拿起茶杯,慢慢喝一口茶,清清淡淡的茶叶的清香,好喝。茶杯因为厚实,拿在手里感觉很厚重。我问他:“说说你的经历,怎么就喜欢上了做瓷器?”小毛放下茶杯,腼腆地笑了一下,微微抬起头,眼睛望着对面展示的陶瓷碎片,目光暗下来,又仿佛伸展向很遥远的地方。“我是初中毕业上了艺术学校,学画画的。上学时,有个老师会制作陶瓷,我去他家里看他拉坯,心里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感觉这就是我要今后从事的工作。后来毕业,到处打工,有个同学去神垕打工了,给我打电话说,知道我喜欢陶瓷,让我去看看,干一段时间,不行再回来。我去了,在神垕的瓷窑打工,因为喜欢就不想回来。干了七年,学了七年。后来家里人都催我回来,媳妇在这边上班,妞也上学了,父母都老了,我就回来焦作,自己干。这些年一直在钻研,尝试,你看到这个屋里的瓷器都是我做的。做瓷器很辛苦,也很枯燥,每一道程序都要琢磨很长时间,每一件作品都要构思很长时间。另外瓷器的工艺很复杂,打工时看老师们操作,很简单,其实里边的道道很多,老师们不会都教给你,要自己一点一点琢磨。回来七年了,还是不满意,普通的工艺我都掌握了,就是觉得还应该突破一点,应该再进一步。就是这我觉得该突破的一层技术,想了七年,试了七年,还没有突破。我相信我能突破,可能还不到时间吧,不突破就会一辈子默默无闻,突破了才会有收获,很难。媳妇,父母,亲戚,朋友,都劝我放弃,随便去打个工都能挣钱。但我不想放弃,这是上学时的梦想,也可能是我一辈子的梦想。就是一辈子突破不了,我也要坚持,中国古代做瓷器的人太多了,成名的才有几个?坚持了这么些年,才体会到古人的不容易,中国瓷器能在世界上出名,真是有太多的人默默无闻奉献了一生。我可能就是这样的命吧?”我捧着手里的茶杯,静静地听着他说话,等他停下来,晃过神,感到手里的茶杯早已凉透。抬手,仰头,把杯里的凉茶一饮而尽,一股清凉的茶香从嘴里沿着喉咙直冲进肚里,把心里的迷茫和困惑一扫而光。
是呀,我们中国人引以为自豪了几千年的瓷器,说到瓷器的工艺,我们都知道景德镇,钧瓷,汝瓷,青花瓷,还有这些年刚复制成功重新扬名中外的绞胎瓷。可是让我们说出制瓷人的名字,我们都说不出来。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给世界留下了太多的宝贵文化财富。四大发明能说出是谁,中医大师能说出几个,武术大师也能说出几个,单单瓷器,却只能说出几个窑口,一个人名也说不出来。无数的瓷器制作者把心血奉献给了这个行业,却没有留下一个名字,这也许就是瓷器制造几千年的传承精髓吧。 告别小毛,走出院子,一路开车返回市里,脑海里一直浮现着他黝黑的脸、慢吞吞地说话、沉静而深远而又坚定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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